,目光所及,座下西人却如同听到军令,齐刷刷放下手中碗筷,挺首腰背,神色肃然,做出洗耳恭听之状。
杨文和摆摆手,示意不必拘礼,却也不再赘言,沉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流淌开来:“翻遍青史,自上古三代以降,至前梁覆灭,无论王朝更迭,但凡国祚绵延百年之上者,党争之祸,几如附骨之疽,避无可避。
其生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党争本身,未必皆是洪水猛兽。政见相左,如车之双轮,鸟之两翼,或可砥砺前行,匡正缺失。
然则,一旦党争失控,私欲凌驾于公义之上,门户之见蒙蔽了家国之思,则必成倾覆社稷、祸乱苍生之巨患。此乃亡国之始,非危言耸听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扫过众人:“究其根源,不外乎三:
其一,利也。
权位、财帛、田地、荫封,此等切肤之利,足以驱人结党营私,攻讦异己。新政触动了多少人的膏腴?旧制又荫庇了多少人的富贵?这便是祸根。
其二,道也。
或崇古法,或尚新变,或重民生,或强军备,理念之争,本属寻常。然执念过深,视异见者为寇仇,则道亦成魔障。
其三,私也。
借党争之名,行倾轧之实,公报私仇,借刀杀人,此等宵小,最为可诛。如今朝堂之上,依附你二人者,有多少是真心为这大华天下?又有多少是借你二人之势,谋一己之私利?你们心中,当有杆秤。”
这番话,如重锤击鼓,敲得众人心头震荡。
尤其是叶九龄与石介,脸上火辣辣,方才扭打的狼狈尚在,此刻更觉恩师目光如炬,早己看透他们身后那些“追随者”的嘴脸。
杨文和语气稍缓,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筹谋意味:“然则,既知党争如野火,堵不如疏,灭不如控。若能将其约束于方寸之间,导其力而用之,反可成强国利民之利器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眼中闪烁着智者的锋芒,“其一,划清界限。
凡涉军国根本、社稷存续、皇室承继者,乃不可逾越之雷池。此乃我方才所言‘稳’字之核心。
在此界限之内,任尔等争执,纵使面红耳赤,拳脚相加,亦无不可。但若有人胆敢越界,引外力以自固,或图谋不轨,则休怪为师清理门户,绝不容情。”
森然杀意,一闪而逝。
“其二,设仲裁之尺。
你二人之争,如两虎相搏,若无制约,必至两败俱伤,殃及池鱼。当有一人,或数人,超然于外,持公心,秉正论。其言,尔等纵心有不甘,亦需倾听、斟酌。此尺,可保争斗不致彻底失控,沦为私怨泄愤之场。此尺握于谁手?”
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皮卞与吕祖谦,“自当是心在王府、身在局外、且能得尔等几分信重之人。”
皮卞眼帘低垂,仿佛没听见;吕祖谦则眨了眨眼,若有所思。
“其三,化党争为砥石。
新政推行,必有阻碍。九龄一系,多出身旧族,熟谙地方积弊、胥吏手段。子静一系,锐意进取,敢于破旧。
何不令其相互砥砺?
一方推行,一方监察;一方激进,一方补漏。
子静,你可将最难啃之硬骨头,交予九龄门下去‘审慎’处置,看他们如何‘循序渐进’,或能收奇效。九龄,你亦可放手让石介之人于你势力薄弱之处大刀阔斧,观其‘劫富’之果,验其‘济贫’之实。
如此,尔等麾下之人,精力用于实事,用于相互监督制衡,总好过用于背后攻讦、相互掣肘。此乃‘以敌制敌’,化阻力为助力之法门。”
杨文和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,继续道:“究其根本,尔等须时刻谨记。?微~趣~暁.说- +追′醉*欣`蟑?节?莫要让党争操控了尔等,而要学会操控党争。做执棋之人,莫做盘中之子。
党争是水,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水势汹汹时,筑堤疏导;水势平缓时,引渠灌田。其力,当为尔等所用,为这大华江山所用!”
一席话,如醍醐灌顶,又如惊雷炸响。
叶九龄与石介僵坐在那里,脑中嗡嗡作响。长久以来,他们深陷于“新政”与“旧法”、“激进”与“保守”的泥潭,身后簇拥着无数或真心或假意的追随者,被推着、裹挟着向前冲撞。
恩师今日之言,硬生生将他们从这泥潭中拔了出来,悬于半空,俯瞰全局。
原来那些激烈的政见之争,竟可转化为相互砥砺、推动新政的磨刀石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掌控感,伴随着深深的震撼,冲击着他们的心神。